上海市历史博物馆研究员、上海地名学会常务理事薛理勇,以研究上海的路名而著称,相关著作不少,每本还不重复。总有各种论坛邀请他讲述上海路名的故事,而他不用讲稿,完全信口拈来。采访时,他说:“你现在能够在网上查到的上海路名故事,基本都是参考我的著作。”
然而薛理勇也作了一个提醒。老路名的故事,有些听来有趣,却已很难证实。上海早期的一些路名,比如X家村,很难分出是先有这个村,再有这个姓氏的名人,还是反过来先有名人再有村。“故事是故事,史料是史料。”薛理勇说,“但无论如何,路名是城市文化的记忆。当那些历史、故事都被遗忘,再也找不到了,路名还在,还提醒着我们。”
1843年上海开埠,大约在1845年,今南京东路以北、河南中路两侧的约81亩土地上,兴建起一个跑马场,跑马场的南门外又筑了一条路,称之为“Road”。这里每天有马进出,上海人就叫作“马路”。渐渐地,上海人就把城市中的道路叫作“马路”,“上街”也被“兜马路”、“荡马路”替代。
上海马路的路名是怎么形成的?薛理勇分为了以下几种一一讲述。
以建筑类型来取路名
早期的道路,没有管理机构和命名法则,路名的取名多约定俗成。居民怎么叫呢?如附近有教堂就被叫作“教堂街”(今江西中路),“佈道堂街”(今福州路),附近有庙就被叫作“庙街”(今山东路),有的马路同时有几个不同的路名,这给市民带来诸多不便。不过,当这些建筑物消失后,那些至今还保留的路名,能够让人回忆起曾经的建筑、曾经的历史。
黄浦区老城厢内有条“巡道街”,得名于曾设在这里的衙门。第一任来上海的道台王澄慧,初来乍到,就购进东门内民地14亩,建巡道衙门。这个衙门大门向南,于是门前的那条路被叫作“道前街”,西侧的路被叫作“巡道街”。小刀会起义后,这里成为主攻对象,衙门建筑全部毁坏,后又原址重建。辛亥革命后,最后一任道台出逃租界,原衙门作为上海革命政府警察厅机构,“道前街”被改为“警察厅路”,解放后改为“金坛路”。今天,如果想找衙门旧址,它不在巡道街上,而在金坛路25号处。
又比如,老城厢的“三牌楼路”。过去这条路上真的有三座牌坊。它们记录了刘氏一族跌宕起伏的人生。
明朝时期,上海刘氏家族出了一对兄弟,哥哥刘铣在北京因贪污罪被关入大牢,弟弟刘钝买通狱卒,代兄坐牢。哪料到没良心的兄长回到上海,谎称弟弟在路中病故。或许冥冥中注定好人有好报,不久,刑部想在犯人中找一个擅书法的人,选中了刘钝,当事官得知原来他是代兄受过,感动之余,减轻了他的罪责后放他回家。
刘钝终于回到上海,一切真相大白。长兄从此无颜面对家人,远走他乡。刘钝的儿子后来官至福建建宁知府,为纪念父亲,在家乡上海建立了两座牌楼:应奎坊,隐指父亲应刑部之请书写文字的事情;昼锦坊,借喻父亲衣锦回乡。今天的昼锦路,也由此得名。而另一座清显坊是刘琛所建,如今的文献上已查不到此人的资料。
四牌楼路,是得名于文庙甬道上有四座牌楼。小刀会起义后,文庙学宫在清军与小刀会的交战中被毁,牌楼就此消失。老城厢内还有条“大夫坊”,是上海顾氏宅前的牌坊。而现在的光启路,旧名“阁老坊街”,阁老当然是指徐光启。
随着城市发展,这些分散的牌楼,成为城市交通的拦路虎,被一一拆除,只有路名还留在那里。
以江南水乡的河道取路名
上海属江南水乡城邑,多河道水渠,人们外出近行靠轿子,远行靠舟楫,所以至今有许多路名,仍然以“浜”等河道为名,河道沿路有桥梁,现在叫“大木桥”“打浦桥”的地方,如果连起来看,说不定还能画出过去河道的影子。另外一个例子则是“码头”。
比如王家码头。王家码头路附近原有一条小路叫“荷花池弄”,昔日荷花十里,观者如云,是上海城厢一大景观。荷花池是当时浙宁会馆花园内的池塘。1853年,太平天国向苏南浙北推进,切断了部分运河航运。红顶商人胡雪岩受邀来上海创设了“浙江海运局”,出面重新改组原旅沪宁波海运同乡组织成了“浙宁会馆”,承办漕运,一时风头无量,荷花飘香闻名上海。
然而太平天国被镇压后,漕运局势平稳,改归轮船招商局承办,浙宁会馆就此衰落,荷花池也被填平。咸丰五年,王氏兄弟成为浙江海运局的负责人,在此地兴建住宅,声势浩大,于是住宅边的路被叫作“王家嘴角”,通往黄浦江的路被叫作“王家码头街”。其实北面的盐码头街,多少也与王氏家族有关。道光年间,上海的盐业基本结束,食盐改由浙江供应。王氏后人王维圻由于督办漕运有功,光绪五年还兼办浙盐运输,于是他选择了离家不远的黄浦江,作为浙盐入口,从此这个码头被叫作“盐码头”,通往码头的路就叫“盐码头街”了。
如今,王氏旧宅早已不留痕迹,唯有“王家码头路”,还能让人想起宁波王氏曾经的显赫。
中心城区的路名由来
1846年,租界建立了一个叫“道路码头委员会”的机构,负责规划租界内的马路。因规划在先,租界的道路与上海老城厢相比,显得井然有序,犹如棋盘。于是,上海人把租界的道路统称为“棋盘街”。若干年后,棋盘街的每一条马路都有了自己的路名,“棋盘街”或“老棋盘街”就特指今天的河南中路。
租界筑的第一条马路就是今天的南京东路。以后,租界先后在这条路的南面筑了平行马路,上海人就把第一条马路叫作“大(沪音du)马路”,大马路向南的马路依次被叫作二(沪音ni)马路、三马路、四马路、五马路,即今天的九江路、汉口路、福州路、广东路。这些旧名至今仍有人在使用。
当时规定,这里南北方向路名是中国省份名,东西方向路名是中国城市名。不过外国人熟知的中国城市,一般都是开放的口岸,所以汉口、九江之类的名字,成为首选。
此外还确定了美租界道路的命名原则,使用上海周边城镇名命名,如青浦路、昆山路、乍浦路、吴淞路、南浔路等,就是当时命名的。
以中国行政地名作为城市道路名称是上海的首创,这一方法逐渐影响到全国的大城市。
法租界则是另外一种取名方法。
早期,法租界的路名随意性很强,还带有中国地名色彩,如永安街、兴圣街(永胜路)、吉祥街(江西南路)、紫来街(紫金路)、典当街(金门路)、火轮磨坊街(盛泽路)、东自来火街(永寿路)、西自来火街(广西南路)、老北门大街(河南南路)、郑家木桥街(福建南路)、公馆马路(金陵东路)等。
1900年,法租界扩张成功,立即对新界规划建设。仅两三年中,这里就新筑了20余条马路。为新马路取名也成为棘手的事。法租界不愿学公共租界以中国行政地名作为道路名,便以中国的山名作为该地区南北向道路名,以中国河流名作为东西向道路名。
然而不久,他们就感到自己所了解的中国山川太少,可以用作路名的更少,山川名往往只有一字之差,容易混淆,取名者也“山穷水尽”。1906年,法租界公董局否定了这一办法,改用对法租界作出贡献的外侨名字,如法国驻华公使、驻沪领事、公董局总董、法国名人作为路名。直到租界结束后,法租界的路名才改回了中国行政地名或山川名。
解放后,这些带有殖民色彩的路名被一一抹去。一批有纪念意义的路名出现在中心城区里,比如瑞金路、淮海路,等等。
从洋泾浜到延安路
洋泾浜原名“洋泾”,是黄浦江的支流,大致上相当于今天的延安东路。在上海的地名习惯中,河流名称一般都用三个字,如张华浜、薛家浜、吴淞江。“洋泾”是两个字,民间便叫它“洋泾浜”。上海开埠后,这条不起眼的小河瞬间成为英租界与法租界的分界河,知名度与日俱增。沿河就成为租界最早发展的地段之一,如上海的第一家西式茶楼“丽水园”(今上海自然博物馆),第一家京戏馆“满庭芳”(今广东路上)都首先在洋泾浜出现。
久而久之,人们便把洋泾浜比作租界。这里既不同于西方文化,又区别于中国传统文化。后来词义不断扩大,上海人把一切不伦不类的事讲作“洋泾浜”,如“侬只洋泾浜”。
1914年,河道淤塞、水浜发臭,加上上海交通发展的需要,英法租界联合出资填平洋泾浜,使其成为通衢大道。工程足足进行了两年。可完工后,新问题又出现了,道路如何取名?英国的取名方式,法国人不高兴,法国人的方式,英国人也反对,最终双方妥协,取了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AvenueEd-wardVII。
EdwardVII是英国国王爱德华七世,通情达理又不拘小节,访问法国时,本来在任何场合都应该使用英语,但他在巴黎的一次国宴直接用法语致辞,成为很难得的法国人喜欢的英国国王。
这条路的中文译名是“爱多亚路”,1943年被改为“大上海路”,1945年又被改为“中正东路”,直到上海解放后才正式更名为“延安东路”。熟悉上海老道路的老驾驶员们一定知道,外滩的东西向马路一般到西藏路为止,如汉口路、福州路,唯独这条延安东路,直通成都路口,这就是填洋泾浜筑马路留下的印记。很多人搞错的是,今天西藏路以西的延安东路和中路,原来是“长浜”,并非都是洋泾浜。
这条路、这个名字,已经超出了路名的范围,成为一种文化特指,也是上海人记忆中从浜到路的城市变迁缩影。
西藏中路的几度更名
提到洋泾浜,那自然还会想到西藏中路,它原本是连通苏州河与洋泾浜的小河,没有名称。它的历史十分曲折。
太平天国势如破竹后,英美法租界联合组织了一支准军事化的商人武装——上海万国商团。为了阻止清军越过租界打城内的义军,租界就把西边的小河拓宽挖深,挖出来的河泥堆成了一道护体,被叫作“护界河”。战争打响后,一个英国士兵在“护界河”边上摔了一跤,溅了一脚的泥水,英国记者在叙述时把这次战争讲成“泥脚之战”(Muddy Feet),可排字工怎么也搞不清“泥脚”什么意思,自作聪明改成“泥城之战”(Muddy Flat),于是这条河被叫做“泥城河”了。
为了跑马,租界先后在泥城河上修建了三座木桥,知名度很高。1912年,公共租界填泥城河筑路,它与附近的西藏路合并为一条马路。
不过更多上海人,可能知道西藏中路的旧名是“虞洽卿路”。虞洽卿是浙江宁波人,15岁时就来上海创业。1930年他出任工部局的华董,1936年,他的七十寿辰暨旅沪五十五年纪念活动举办,宁波同乡会在西藏路480号宁波同乡会大楼为他庆祝。工部局为了表彰他的贡献,决定将租界最繁华的道路西藏路重新命名为“虞洽卿路”。宁波同乡会附近的西藏路南京路口搭起了竹子、鲜花做的牌楼。1943年,这条路被更名为西藏中路。不过虞洽卿是“海上闻人”,旅沪宁波人的杰出代表,所以“虞洽卿路”虽仅存7年,许多老人仍喜欢称西藏中路为“虞洽卿路”。